自秦刻石颂德以降,历代兴师扬威之人在胜利之后,往往勒石立碑,昭铭其功。东汉窦宪勒石燕然,是中护军班固作《封燕然山铭》,纪汉威德。唐宪宗时,李愬雪夜入蔡州,有行军司马韩愈濡染大笔,作《平淮西碑》。明代王阳明巡抚南赣、江西期间,平“山贼”,平宸濠之乱,凯旋之后,也伐石立碑,以纪其事。后人通常称这些碑碣和摩崖石刻为“纪功岩”或“纪功碑”,其实这不合王阳明本人的心意。正德十二年(1517)十二月,王阳明进攻谢志珊,连破农民军据点八十多个。大获全胜之后,王阳明在思顺乡桶岗村悬崖绝壁上立《平茶寮碑》,碑文曰:“正德丁丑,猺寇大起,江、广、湖、郴之间骚然且四、三年,于是上命三省会征。乃十月辛亥,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入。甲寅破横水、左溪诸巢,贼败奔;庚辛复连战,贼奔桶冈。十一月癸酉,攻桶冈,大战西山界。甲戌又战,贼大溃。丁亥,与湖兵合于上章,尽殪之。凡破巢大小八十有四,擒斩二千余,俘三千六百有奇。释其胁从千有余众,归流亡,使复业。度地居民,凿山开道,以夷险阻。辛丑,师旋。於乎!兵为凶器,不得已而后用。刻茶寮之石,匪以美成,重举事也。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。”碑体西侧有大楷“纪功岩”三字,当为后人所刻。因为碑文说得很清楚,“刻茶寮之石,匪以美成”,如果是王阳明自己把此刻石命名为“纪功岩”,那就有自我炫耀之嫌了。在王阳明看来,以兵平乱,以杀人为行仁,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,不值得显耀于世。碑文中关于“释其胁从千有余众”的记载则是阳明仁政措施、怀柔手段的实录,是阳明心学理念在政治上的表现。梁启超《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》说:“因阳明以知行合一为教,要合观学问事功,方能看出其全部人格,而其事功之经过,具见集中各文。”《平茶寮碑》就是可见其人学问、事功和人格的文章。从书法上来看,《平茶寮碑》潇洒俊逸,是王阳明行书的代表作。正德十三年(1518),王阳明率师征三浰,凯旋途中,经过龙南玉石岩。此岩被一斜列的山谷分为两部分,东面称上岩或上洞,西面称下岩或下洞。岩中有喀斯特地貌天然岩洞,广数十丈。王阳明憩息其中,镌《平浰头碑》于岩上,碑文曰:“四省之寇,惟浰尤黠,拟官僭号,潜图孔亟。正德丁丑冬,畲、瑶既殄,益机险阱毒,以虞王师。我乃休士归农。戊寅正月癸卯,计擒其魁,遂进兵击其懈。丁未,破三浰,乘胜归北。大小三十余战,灭巢三十有八,俘斩三千余。三月丁未,回军。壶浆迎道,耕夫遍野,父老咸欢。农器不陈,于今五年。复我常业,还我室庐,伊谁之力?赫赫皇威,匪威曷凭?爰伐山石,用纪厥成。提督军务都御史王某书。时纪功御史屠桥,监军副使杨璋,领兵守备郏文,知府邢珣、陈祥,推官危寿等凡二十有二人列其名于后。”和《平茶寮碑》“匪以美成”一样,这篇碑文自言“爰伐山石,用纪厥成”,重在纪事,而不是颂美。同时,王阳明又把“厥成”归于“赫赫皇威”,而不敢自居。碑文中只用“成”字,不用“功”字,可见在他心目中,剿平山贼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丰功伟绩。在他心目中,用“良知”学说教化百姓,使之摒除心中邪念,这才是比较难以成就的,也是更加伟大的功业。在玉石岩上还刻有王阳明的五首诗,也是由其手迹勒石而成。诗云:百里妖氛一战清,万峰雷雨洗回兵。未能干羽苗顽格,深愧壶浆父老迎。莫倚谋攻为上策,还须内治是先声。功微不愿希侯赏,但乞蠲输绝横征。甲马新从鸟道回,揽奇还更陟崔嵬。寇平渐喜流移复,春暖兼欣农务开。两窦高明行日月,九关深黑闭风雷。投簪正好支筇地,恋土犹怀旧钓台。洞府人寰此最佳,当年空自费青鞋。麾幢旖旎悬仙仗,台殿高低接纬阶。天巧固应非斧凿,化工无乃太安排。欲将点瑟携童冠,就揽春云结小斋。阳明山人旧有居,此地阳明景不如。但在乾坤皆逆旅,曾留信宿即吾庐。行窝已许人先号,别洞何妨我借书。他日巾车还旧隐,应怀兹士复乡闾。春山随处款归程,古洞幽虚道意生。涧壑风泉时远近,石门萝月自分明。林僧住久炊遗火,野老忘机罢席争。习静未缘成久坐,却惭尘土逐虚名。
诗后有题识曰:“回军龙南,道中小憩玉石岩用韵书此。阳明山人王守仁伯安识。”在《王文成公全书》中,以上五首诗分属三题,第一首的题目是《回军九连山道中短述》,第二、三、四首的题目是《回军龙南,小憩玉石岩,双洞绝奇,徘徊不忍去,因寓以阳明别洞之号,兼留此作三首》,第五首是《再至阳明别洞和邢太守韵二首》中的首篇。严格说来,这五首诗不是写作于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,而王阳明把它们刻在一方摩崖石壁上,说明它们有相同或相近的主题。轻武功而重内治,去尘寰而归旧隐,这就是王阳明“用韵书此”的意旨。立下人所歆羡的武功,阳明本人并没有得意扬扬。因为用军事手段而不是和平方法来靖安地方,他是有愧于心的。
平定宁王之乱后,王阳明以提督军务原任兼巡抚江西地方。正德十五年(1520)六月,他从南昌来到赣州,停留了四个月左右的时间。通天岩是他和邹守益、陈九川等弟子的游憩、讲学之所。他在这里写下了十二首诗,其中一首题为《通天岩》的诗刻在忘归岩岩壁上,诗云:“青山随地佳,岂必故园好。但得此身闲,尘寰亦蓬岛。西林日初暮,明月来何早。卧醉石床凉,洞云秋未扫。”此诗从字面上看,无非是一首笔意潇洒的纪游之作,流露的是一派陶然自适的雅士清标。可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看,读者就不能不佩服王阳明的心地光明,悠然浩荡。平乱后,外有宁王余党的煽惑,内有朝廷嬖幸的谗构,通预逆谋的罪名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王阳明头顶,但他能做到处艰危而心闲,遇险难而安然,靠的是致良知的修养功夫,正如他在致邹守益的信中说:“近来信得‘致良知’三字,真圣门正法眼藏。往年尚疑未尽,今自多事以来,只此良知无不具足。譬之操舟得舵,平澜浅濑,无不如意。虽遇颠风逆浪,舵柄在手,可免没溺之患矣。”(作者分别系赣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、赣南师范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)
内容转载自:《光明日报》2019年11月11日13版